塘

　 □胡天翔　　

　 我最喜欢夏天。夏天来了，墙根下的阴影还有一人长，我就穿着裤衩朝村里的池塘跑。

　　我左手拿根木棍，右手拎个红色的小瓷盆。我一边跑，一边用木棍敲着盆底，还大声吆喝：摸螺儿啊！摸鱼啊！我的喊声和木棍敲打盆子的声音，配合得很默契，此起彼伏。是的，木棍敲打盆子的声音是一种信号，我的喊声也是一种信号。听到信号，杨红旗等十多个孩子也往池塘跑。他们也拎着五颜六色的盆子，像我一样大声吆喝。我们吆喝着，跑向池塘，像草丛里受惊的青蛙一样，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

　　我端着一盆螺儿，从奶奶家门前走过，对坐在树下纳凉的四叔说，看一大盆螺儿，还有鱼！那神情，就像课本上的王二小把敌人带进了八路军的埋伏圈一样骄傲。四叔笑笑说，螺儿不少，鱼小了些，我捉的鱼都有娃娃一样大。对四叔的话，我是半信半疑的。鱼都有娃娃一样大，不成精了吗？

　　四叔初中毕业，没考上中师，心里难过，他常常一个人在塘边的树林里吹口琴。

　　你去陪陪你四叔，多和他说说话。父亲说。

　　我和四叔坐在池塘边的树林里。树木又高又大，繁茂的枝枝叶叶纠缠在一起，遮蔽了夏阳炙人的热度。池塘里的凉气，丝丝缕缕钻进衣服里，吮走汗水，给人清凉。11岁的我，不知道四叔吹的是什么，却觉得那声音和旋律，让人听了高兴不起来。

　　四叔，您吹的是什么呀？

　　口琴。

　　四叔，您用口琴吹的是什么呀？

　　《梁祝》。

　　梁柱不是在房子上嘛？

　　不是房子上的梁柱，是《梁祝》。

　　四叔您吹的《梁祝》是什么呀？

　　你不懂，别乱问。

　　老师说不懂要问。

　　……

　　四叔，您看有好多鸟飞到树林里啦。

　　我知道。

　　四叔，您没看怎么知道。

　　我看见它们映在水中的影子。

　　四叔，您看好大的鱼。

　　我知道。

　　四叔，您没看怎么知道。

　　我听见它哧的一声跳出水面，又啪的一声落入水中。

　　……

　　我的话多了，四叔就不理我，只低头吹他的口琴。琴声，像水面上荡开的波纹一样，徐徐地在空气中铺展。无话可说的我，抬头看看头顶的树叶，低头瞅瞅波光不兴的水面。池塘南面的树林里，有两只斑鸠在一棵大槐树枝头上飞来飞去，忙着搭窝。

　　夏夜，我是和四叔睡的。拿扫帚在大树下扫一片净地，洒清水去尘降温，铺席片儿在地，鞋子当枕头，朝席子上一躺，肚子上搭一条薄薄的毯子，任凉风徐徐吹着，听金蝉子、地蛐蛐、红蚰蜒的叫声从树稍上、墙根下传来，我一会儿就能睡着。

　　四叔却常常睡不着。我总听见他在不停地叹气。他叹一口气，就会翻一下身，然后叹一口气，又翻一下身，好像他身下不是席子，而是一堆碎石头。有时候，四叔还一动不动地坐着。夜在虫声悠长的鸣叫里走向深处，月亮爬上了头顶的天空。

　　四叔没有回到席子上，我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坐了起来，看见四叔的身影朝池塘的方向去了。这么晚了，四叔去池塘干什么？我连鞋子也没穿，光着脚板，在后面悄悄地跟着。

　　四叔干什么啊，四叔没有考上学想不开？站在树林里，我吓得心里怦怦直跳！

　　四叔真跳到水里了。天啊，我吓傻了。这时，四叔从水里冒出来了，大口大口地呼气。就像胸中被什么堵着了一样，四叔不停地呼吸，要把它们吐出来。不一会儿，四叔上岸了，我从树林里溜出来。躺到席子上，听见四叔的脚步声，我闭上眼，身子一侧，假装睡着了。

　　3天后，四叔跟着一个亲戚去南方打工了。

　　四叔留下一封信，说，不混出个样子就不回来了。

　　日子一晃，10年就过去了。师专毕业，在家待业的我站在故乡的池塘边，看着塘边枯死的水柳，看着一群孩子在长满荒草的池塘里玩耍，常常想起童年的池塘，想起让四叔平静、给四叔勇气的那一池清水。

　　我们的一池清水，去了哪儿呢？

　　胡天翔专栏：乡村字典

　　主要内容：一个字的故事，一个人的故乡。

　　个人简介：胡天翔，河南新蔡人，在《四川文学》《阳光》《百花园》《小小说选刊》《读者》等发表小说、散文等作品。偶有作品入选本和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