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 吼 长 安

纪念“现代豫剧之父”樊粹庭诞辰110周年(四)

彭文礼 潘迪生

正当“樊戏”被陈素真唱得轰动古城开封、红遍豫东商丘之际，“七七事变”卢沟桥的炮声震惊中外，给中华民族带来沉重灾难。兴盛一时的“豫声剧院”（后更名为“狮吼旅行剧团”）也陷入了艰难困苦的境地，不得已颠沛流离，逃难西安。

为生存计，樊粹庭重招旧部，重整旗鼓，借三秦宝地，“豫剧皇后”陈素真领衔主演的“樊戏”在西安鸣锣开唱，一出抗战大戏《涤耻血》轰动古城，好评如潮，但好景不长，就在狮吼旅行剧团往日风光再现之时，却变故陡生。陈素真、赵义庭等十几个主要演员离团而去，让“狮吼”雪上加霜、难上加难。正如1986年常香玉大师在纪念樊粹庭逝世20周年的回忆文章中所写的那样：“樊粹庭惨淡经营的狮吼旅行剧团一下子垮掉了。人走了，戏停了，剧团散了。面对这样的局面，樊粹庭哭了。当年在开封父子决裂时他没有哭，在豫西逃难时他也没有哭。为什么？因为那时候有剧团在，有人马，他的事业追求能够得到实践。现在呢？一无演员，二无剧团，对樊粹庭来说，真算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后来，他对我谈到这种情景时说，1942年那一关，差点要了他的命。我想他的话是真的。因为一个在艺术上有事业心的人，总是把艺术追求和自己的生命捆在一起的。”

创办狮吼儿童剧团

儿时的稚心向往、大学时代的梦想、苦心经营了多年的豫剧改革事业……难道就这样完了不成！就在樊粹庭心有不甘地反思过去谋划东山再起的当口，他相继收到了父亲及势利朋友的来信，或威胁、或规劝、或利诱。要他“迷途知返”，走出荒唐岁月，做一个金不换的回头浪子……一向不发脾气的樊粹庭，看罢这一封封“趁火打劫、火上浇油”的来信后怒火中烧，“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我绝不回头，我樊某人不干出个名堂来，誓不为人！”

樊粹庭下决心转变思路，另辟蹊径，把豫剧改革的希望寄托在创办狮吼儿童剧团、培养豫剧后继种子人才上。他认为举办豫剧艺术教育事业，是提高人才素质，提升艺术品位的根本性、全局性、长远性战略。于是，就在西安北关难民窟安营扎寨，打起小黄旗，在难民区一带，在拾破烂、拣煤核的废墟上，招收河南籍难童。由于旧思想、旧观念的束缚，那时候的父母宁愿孩子拉棍要饭，也不愿意往戏班子里送。一则认为唱戏是“下九流”的营生。二则是怕孩子吃苦受罪。招生现场看热闹的多，报名的少。第一批只招收了25个孩子。不难看出，这些孩子的家长能让他们出来学戏，也大都是为了孩子能有口饭吃，实属逃个活命的无奈之举。

招生难，让樊粹庭进一步认识到，要改变梨园行当低下的社会地位，就要改变社会，净化人心。但谈何容易？难，也要做。他走到学生和家长们中间，以己为例，现身说法，做思想工作。他说：“在国难当头、天灾人祸不断的年月，把孩子拉扯这么大是很不容易的。大家舍不得孩子离开自己，这是人之常情。不过，您把孩子交给我，我是会对他们负责的。教他们学会一门吃饭的艺术，这也是‘道行天下，艺不压身’的常理。再说，演员也就是大家所说的‘戏子’，是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吃饭的。唱戏是教育人、感化人、影响人的正当社会职业。办学或办戏，都是教人崇德向善，成为社会有用人才。大家之所以喜欢跑十几里甚至几十里地去看戏，这就表明人们更喜欢戏剧行当潜移默化的教育形式。瞧不起唱戏的这种社会偏见，早晚也是会改变的。不管别人怎么看，咱这些唱戏的自己要瞧得起自己，决不能不把自己当人看，决不能自轻自贱。希望家长们鼓励支持来儿童剧团学戏的孩子们，既要学会唱戏，又要学会做人。

樊粹庭深入浅出、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既有远见又有独到见解的一番话，让家长们放心了、孩子们安心了。为狮吼儿童剧团的成功创办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教戏育人  以德为重

为办好狮吼儿童剧团，樊粹庭亲自制定了“戒绝旧剧恶习，充实自己德能，规正社会人心”三句话十八个字的办团宗旨，并且强调“教戏育人，以德为重”。樊粹庭说：“这些十来岁的孩子，就像一张白纸，染个啥颜色就是啥颜色。”所以要特别重视对孩子们的思想道德品质教育。为便于孩子们好记好学，他用长期积累的戏曲谚语教育启发学生。如“艺高不如德高”、“学戏先学德，无德戏难成”、“台上演戏，台下做人”等。善于观察的樊粹庭在与孩子们的日常接触中，除了观察学生们的一招一式的技能表演，更多的是观察学生们的一言一行的做人表现。发现毛病，及时纠正。

樊粹庭围绕办团宗旨，为狮吼儿童剧团设计的教育课程，既有戏剧教育专业方面的，也有文化教育和德育方面的；既考虑眼前，又着眼长远。在谈到文化教育的重要性时他曾说过：“培养演员还要照顾他脱离舞台以后的生活，起码要使他成为一个好教练，再不然当导演，在文化程度上注意提高，将来也可以写剧本当作家。”为了学生的健康成长，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加强狮吼儿童剧团的组织性、纪律性，樊粹庭制定了严格的管理制度。如不准随便外出和社会上的人接触，凡是外出都要集体列队而行，不准玩牌赌博，不准吸烟喝酒，不准乱穿衣服和理发，特别是女孩子不准在外边过夜。每年的八月中秋和春节各放假一天，但放假当天晚上10点以前必须归团。在台下集体练功不能随便行动，在台上要求严肃整齐。不准笑场闹场，家属不能进入后台等。演出中谁忘了台词、谁误了场、谁笑了场、谁掉了刀枪把子，樊粹庭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演出结束不准卸妆收家伙，把错的地方重来几遍，这既是惩罚，也是补课。樊粹庭发现劳累了一天的孩子们，对此心有怨恨。就对大家说：“严是爱，宽是害。我宁愿大家骂我三年，决不让大家骂我一辈子”。

有一次，樊粹庭晚上查房，发现有几个学生不按时睡觉，在偷偷玩纸牌，便马上让全体学生集合起来进行“教育”。他没有正面批评学生，而是自责：“你们偷着玩牌，不怨你们，怨我。怨我没有把你们教育好，应当罚我。”说着他就连连打自己耳光。这一下可让学生大为吃惊，赶快上前拉住了他们的樊先生，一个个痛哭流涕认了错。

因材施教  重在实践

按照樊粹庭戏曲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的主张，狮吼儿童剧团（实际上是一所戏校），所招收的大都是七八岁、十来岁的孩子。他们有可能成为生、旦、净、末、丑中的某个角色，还要过戏剧名家的筛子，选苗、定角。

樊粹庭经常带领孩子们玩一种叫做“星星过月”的游戏。规则是，让一个孩子蒙上眼睛，其他孩子自由选择要装扮的人物角色，即兴做出各种表演姿态，从被蒙眼者面前依次走过。樊粹庭扮演一个类似评剧“花为媒”中报花名的角色，把每个装扮人物的动作都如实报告给被蒙眼者。游戏现场只听他不时地高声喊报：“瞎眼老汉过去啦！”“卖烟卷的小妞过去啦！”“推车的大爷过去啦！”“担担的小伙过去啦！”“卖烧饼的大叔过来了！”“要饭的大娘领着小妹过去了！”参与游戏者过完之后，再让那个被蒙眼者猜猜谁扮的什么角色、做的什么动作，被猜中者选定为下一次游戏活动的被蒙眼者。游戏场上笑声时起时伏。好玩儿，是孩子们的天性。每到玩这种游戏的时候，表演欲强的孩子们就会灵性大开，激情澎湃。装扮的各色人物惟妙惟肖，做出的动作千姿百态、轻松自然。就在孩子们不知不觉中，樊粹庭和在场的老师却得以从傍观察每个孩子的气质、情趣和天赋，发现并选拔苗子。

狮吼儿童剧团这种类似电影学院、戏曲学院上即兴表演课的选拔人才苗子的方法，深得同行称赞。

“苗子”选定之后，剧团指派专门老师，重点攻关培养，直到开花结果。为了让孩子们学到真本领、练就真功夫，樊粹庭在狮吼儿童剧团经济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千方百计筹措资金，高薪礼聘梨园名家高手，给孩子们教基本功，排拿手戏。被称为狮吼儿童剧团“总教师爷”的韩盛岫，是北京富连成科班“盛”字辈高材生，是一个武艺高强、戏路宽广、教学有方、善于创新的京剧名家，专门从事狮吼儿童剧团武功技巧的设计排练，他教的东西四角四棱、规规矩矩。狮吼儿童剧团演出的剧目中有20多部戏就是韩盛岫手把手传授的，这些剧目不但群戏好、基本功扎实、阵容整齐，而且小演员们个个动作规范、身上顺溜好看。

另外，樊粹庭还先后聘请京剧名家徐碧云、黄玉振、豫剧名家聂良卿、霍燕林等到剧团任教。还从上海请来冯子连先生任毯子功教师。

从某种意义上讲，戏剧艺术就是实践的艺术。演员只有通过舞台演出活动，才能实现以自己的形体（包括自己的嗓音）为工具塑造艺术形象的目的。

实践出真知，实践出人才。樊粹庭带领的狮吼儿童剧团，坚持让学员多练习、多模仿，在模仿中学习前人创造的某些绝技、程式、动作、行当等艺术结晶，结合自己的特点，糅进自己新的创造。

曾是狮吼儿童剧团学员的关灵凤回忆：“那时候入科第二天，就让你串把子、串轿夫、跑龙套，小窝班里没闲人、没看客。那时候是闻鸡即起，列队到城外喊嗓子；东方泛白归来，练压腿、踢腿、毯子功；早上九点半吃饭（一天两顿饭），饭后接着练台步、身段、把子功，轮流靠弦学唱腔。中午休息一个小时，接着仍是练毯子功、把子功、靠弦学唱腔（有时上文化课）。晚饭后接着再练功。如不演出，就分头学戏排戏，晚上10点熄灯就寝。练功、练唱、排戏要求是极严格的，来不得半点疏忽，偷懒取巧是要受到处罚的。在严格的实践训练中，每个小学员都进步很快，不到两年就学会了二三十出戏，而且还能扮演每出戏里的好几个角色。就梨园行当来说，再好的教学也代替不了让演员在舞台上站几回、走几趟、喊几嗓子、唱几腔。”

狮吼儿童剧团创办没几个月，就让孩子们登台演出。后来新剧目越排越多，越演越熟、越精。不久走出西安，到宝鸡、平凉等地开展较长时间的演出活动。狮吼儿童集团不断发展壮大分成狮吼一团、狮吼二团两个演出实体，并分别到各地开展巡回演出活动。狮吼一团曾先后到郑州、石家庄、太原、天津、北京、青岛等地巡演，二团也先后到临汾、运城、太原、石家庄、邢台、邯郸、焦作、新乡、兰州、银川、成都、重庆、自贡等地巡演，为演员们提供了更广阔的实践空间和更多的实践机会，为豫剧在全国的传播发挥了积极作用。

因人设戏  打造“名角”

在豫剧艺术改革的实践活动中，樊粹庭悟出一个道理，就是“名角儿”的作用。比如，有些剧目，观众已经对它熟得不能再熟了，可是只要有“名角儿”出演，观众依然会蜂拥而至，百看不厌。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是冲着“角儿”去的。剧团是没有“铁饭碗”可端的，如果缺少观众可捧的“角儿”，戏就不叫座，大家都得饿肚子，甚至剧团垮台。

樊粹庭把培养剧团里被称作“馍囤子”、“台柱子”、“挑大梁”的艺术骨干看得很重，他把这比作“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用什么方法培养呢？因人设戏，打造名角。就是按照演员的自身条件和特长，编导能充分发挥他的艺术才能的戏，这是樊粹庭独创的因材施教的育人方法。豫声剧院开张之初，陈素真在开封已是小有名气的豫剧旦角演员。为最大限度发挥她的表演才能，樊粹庭在与陈素真合作的八年中，依据陈素真的容貌、形体、天赋、气质、行当、嗓音、四工五法的深厚功底、聪慧过人的表演才能，专门为她创作十二部剧本。既有发挥她做功的《叶含嫣》《麻风女》《柳绿云》，又有专门显示她唱功的《义烈风》《霄壤恨》。有悲剧也有喜剧，有青衣戏也有花衫戏，甚至还专门为她写了几部在一出戏中能跨几种行当的剧本。如《三拂袖》，这出戏剧情复杂多变，陈素真扮演剧中主人公蒋琴心，依照剧情发展，先是闺门旦，而后是刀马旦，再后是武生、扇子生，最后又回到闺门旦。陈素真成功完成了这个角色的塑造，展示了她极富创造力的表演才能。帮助她成为上世纪三十年代享誉剧坛的“豫剧梅兰芳”、“河南梆子大王”和“豫剧皇后”。

樊粹庭为实现“以剧目树演员，以演员传剧目”的目标，他还给许多演员创作了适合他们特长的剧本，使他们成为流传各地的戏剧名角。比如，关灵凤10岁入狮吼儿童剧团科班学艺，其性情敦厚稳重，嗓音又宽又亮。樊粹庭发现她是块唱戏的料，组织教师对她重点攻关。除让琴师每天给她调嗓子以外，还先后给她排练了《断桥》《闹书馆》《藏舟》《周老汉送闺女》，以提高她的唱功表演艺术。又请陈素真、崔兰田为她传授《三上桥》《别府·吊孝》等豫剧的看家唱功戏。樊粹庭因人设戏又陆续给其编写了《汉江女》青衣重头唱功戏，还有《羽巾误》《喜荣归》等，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出科后在西安第一次登台，主演的第一出戏《秦雪梅》既有常香玉华美端庄的特点，又有崔兰田沉稳悲凉的韵味，一下子轰动古代文化底蕴丰厚、现代气息浓烈的古都西安，可谓一唱成名。她演唱的《汉江女》在西安影响很大，唱腔一时广为流传、脍炙人口。1952年关灵凤应邀回河南开封打炮，一举成功，被誉为“金嗓子”和“汴京金凤凰”。后来她担任了开封豫剧团团长。

再如，王敬先刚入科时又黑又瘦。樊粹庭慧睛识才，发现她泼辣大胆，办事风风火火，好像个“二浑头小子”。便和著名戏曲教育家韩盛岫一道，因材施教，精心锻造。先后为她编排了《红桃山》《金山寺》《雷峰塔》《红珠女》《泗洲城》《楚红玉》《狮子楼》《白水滩》八个剧目，成为王敬先艺术生涯中的八部曲，最终使王敬先成了豫剧界能文能武、生旦不挡的全能演员，被京剧名家李少春、袁四海誉为“河南关萧霜”。

赵义庭，原来是山东一个戏班的演员，在樊粹庭的培养指导下，其表演艺术长足进步。他主演的《南阳关》等戏在观众中影响很大，流传着“拆了房子卖了砖，也要看赵义庭的《南阳关》”。后来，他担任了河南豫剧院一团团长兼导演。

樊粹庭为王景云改编的《西厢记》，扬其长，避其短，减少唱段，增加道白和表演。为发挥董有道（兰州豫剧团团长）的丑角天分，专门为他改编了《顶灯》和《打面缸》等喜剧。

还有常警惕，樊粹庭认为她有头脑、有个性、知是非、求上进，是个可造之才。常警惕喜欢小生戏，他就请名师教她武功，成为可“挑大梁”的文武小生。后来她成为著名导演，执导了《红珠女》等100多部戏。

樊粹庭创办的狮吼儿童剧团，其生前招收了五届学生，培育了近200名德才兼备的豫剧优秀人才，广布河南、陕西等全国16个省市自治区，大部分成为文艺团体的骨干，有20多位学生曾担任过剧团团长、书记、戏校校长、导演之职。1955年初，陕西省举办第一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狮吼剧团参加的剧目是樊粹庭编导的豫剧《王佐断臂》，一举夺得剧本、导演、音乐、舞美设计四个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