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香

□ 吴 群

在小县城的背街偏巷里，远远传来一阵香味儿，空气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儿，循香找去，路边不远处有个卖烤红薯的小摊儿，兴许刚放上煤球儿，不断有烟气升腾。

铁炉子紧闭着，已经烤好的红薯在炉顶上摆了半圈儿，上面搭条看不出颜色的毛巾。会做生意的老师傅早已看透你的心思，慢慢掀开毛巾，嘴里热情介绍，皮白的干面，黄的带一些红色的软甜，最好吃的是橘红瓤儿的，像南瓜的肉色，更软更甜。经老师傅一说，味蕾马上就有了反应，让你动不了腿。

想想小时候，农村的野地就是我们孩童的乐园。上小学时，同村的志安年龄大个头儿高，学校里“赖”得出了名，我们几个个头儿矮，常受他欺负，其实按辈分我还应该叫他叔。那次，我们结伴到十多里外的一个庄上看电影，不想和他一起，抄小路走，结果还是被他撵上了。

我们一人挨了他一脚后，他又把我们当晚饭的干馍和咸蒜薹抢走了些。

我们几个跑了十多里路来到放电影的打麦场，看了不大一会儿，又累又饿，就倒在暖和的麦秸堆里睡着了。

一觉醒来，夜黑星稀，电影早已经散场了。我们几个傻了眼，回家的路找不到了。

我们哇哇大哭起来，紧缩在麦秸堆里，害怕极了。突然，远处传来志安高喊我们名字的声音，绝望中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们迎着喊声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看到我们一个不少，志安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委屈地说，怕你们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在路上跑了两个来回，袄都汗透了。所以他虽然有点儿“赖”，可我们还是离不开他，尽管他有时候揍我们，可最终我们还是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玩儿。

农村养牛、猪、羊都是要喂青草，割草就是小孩子每天雷打不动的任务。一放学，到厨房抓个凉馍，操起葫芦瓢灌上几口凉水，背个化肥袋子，把镰刀别在腰上，呼朋唤友上地去了。草是不急着割的，庄稼地对农村的孩子来说永远是一个诱惑，先疯上一阵子再说。肚子咕咕叫了，玩饿了，不怕，我们有清一色的绿色食品吃。

志安给小伙伴们分分工，几个大点儿的和他偷偷去红薯地里扒几块冒着白筋的大红薯，顺便捋上几大捧毛豆或掰几个玉米棒子；我和年纪小的在沟坡渠头捡拾些碎柴火，当引柴用。志安先找一处沟坎用镰刀掏个洞，里边填上捡来的柴火，用洋火点燃，将结实的土坷垃烧热、烧烫，最后留下烫手的灰，然后将红薯、毛豆、玉米棒子，按熟的难易程度塞进洞里，一层层码好，又去沟坡里掏上一团子湿泥巴把洞口封了。这时，我们赶紧找到草深的地方，用镰刀搂上几抱子，把化肥袋子装满，回家好交差。时间差不多了，估计里面的东西熟了。志安就喊上两嗓子，一边用镰刀敲开封门的土，一边打开洞门，拨开温热的灰，香味儿扑鼻，准备开吃。

手上带着土、脸上染了灰，红薯甜、毛豆香、玉米棒子黏，美得我们这帮小子大呼小叫，满地打滚。

印象里，那时候小麦种得晚，都打霜了，才种完。爷爷领着人起大早去出红薯，头发、眉毛、脖子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霜，红薯秧子经过霜打后，早已卷曲，只剩下茎秆，软塌塌地趴在垄上。女劳力用镰刀把主茎砍断后，顺着一垄用镰刀勾卷着往前走，红薯秧就卷成一个大团子，拉到地边上了。男劳力开始用钉刨把红薯一兜兜掂出来。地贫，红薯个头儿并不大。一块地干完后，女劳力蹲在地头拧去红薯把子和残留的土坷垃，男劳力用架子车围上围子，一车车往打麦场里拉。夜晚，妈妈点着煤油灯精心地挑选分类，首先要把那些外皮没有碰烂的红薯放在一起，这是要放地窖里的，可以长时间吃到新鲜的，而且红薯放进地窖里出过汗后，更软更甜。我家的地窖挖在村口二道门上的高岗子上，口小肚子大，爷爷是掏地窖的高手，先从地表挖起，一层层往下掏，一直挖到二米多深。地窖不能出水，一旦出水就只能另选址。地窖掏成后，里面要铺上一层细土，然后把挑选好的红薯一筐一筐送到地窖里，再一个个仔细码好，窖口要堵得严严实实，这样红薯就能保存一个冬天。吃红薯时，跳进地窖里装上一小筐，或蒸或剁块做稀饭，出过汗的红薯很好吃。

那些外皮碰烂的红薯要做成红薯干。刨红薯片是一种危险的活儿，在一张木凳上安装一张刀片，要用手压着红薯一次次向刀片撞去，开始还好，随着红薯越刨越薄，最后几下最吓人，一不小心就会伤及皮肉，妈妈从不让我们姊妹几个刨，可她的手几次被刀片伤得鲜血淋漓。刨了之后就要晒红薯干了。其中的心酸我尝过，妈妈常常趁着夜里坐在屋里刨红薯片，后半夜刨完了，再用架子车拉到刚犁过的地里，均匀地把红薯片撒开，过了几天，朝上的一面变皱了，我们又开始一片片翻个个，多半趁着月色。很多年了，我还清晰记得，和弟弟翻红薯片翻着翻着瞌睡了，就躺在土坷垃上睡着了，咯醒后继续干，寒凉如水的月光里，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寒意里晃荡。还有一道工序是捡红薯片，经过好多天的暴晒，似干非干，要把它们一片片收起来再堆到打麦场里集中晾晒，这又是一个功夫活儿，腰酸腿疼的折腾后，才算是完成了。

红薯干晒干贮藏是非常精细的，那可是全家人冬天的口粮。晒红薯干最怕遇上阴雨天。有次，我家刚刨好的红薯片摆在地里晾晒，一场秋雨不期而至，红薯片全发霉了，望着长满绿毛毛的口粮，我们欲哭无泪。

那时候，家家贮藏粮食用的是缸，既防潮又防鼠，家家户户都有几口，里面装的既有麦子、大豆，还有许多红薯干，有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库存，至少一家人不会挨饿。

奶奶常挂在嘴边的就是“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奶奶变着花样做饭，煮红薯干茶，炒红薯丝、红薯叶，炸红薯丸子、红薯糖糕，做来做去还是离不开红薯。

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农村的生活条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活越来越好，红薯的身价也越发高了，成了健康食品，还有新的红薯品种，出粉率高，做成粉条或粉皮来卖，早已不只是用来填饱肚子了，而且衍生出了红薯经济链条，帮助农民发家致富。城里吃烤红薯就更讲究了，师傅用崭新的白铁皮做成方炉子，上面是一个个小抽屉，熟一屉拉开一屉，互不干扰。还有一家用大缸烧木炭烤红薯，连煤都不用了，烤出来的红薯价格虽然贵一些，买的人倒是络绎不绝。

现在想来，对于红薯，只有感谢它才对，是它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人们渡过难关，留下许许多多的美好回忆。

还是赶紧买一块尝尝吧。我挑了一个个头儿大的，剥去皮，橘红瓤儿的，又软又甜，吃上一口，似乎又回到了那逝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