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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曹浥尘
从孩提时代拥有记忆起，某种莫名的情愫总是挥之不去。
我坐在幼儿园门口的灰白色大理石台阶上抬头仰望，看见漫卷层云如梦似幻，天边夕阳明艳如血。身下的石级有些凉，偏偏晚风吹来暖意，让人有种矛盾交织的不真实感。
我正怔怔出神，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片刻，幼儿园的女老师蹲了下来，柔声问我：“别的小朋友都回家啦，你的家长呢？”
“还没来呢。但是我爸爸肯定会来接我的。”我静静坐着看天色，也不着急。
暖风拂过，女老师的发丝在我眼前划出几道漂亮的弧线。
这是我幼时印象最深刻的事，时至今日。
“我回来了！”我站在门口提声喊，却徒余寂静在空室中回荡，久久不散。我忽然意识到，百里之外的某处，有人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病痛的无情折磨，而我对此完完全全无能为力。
一阵强烈的眩晕攫取了我，咽喉干涩无比如填满砂砾，脑袋像被铁锤击中。恍惚间血红色充盈视野，飞速流转的时针、纷飞飘散的灰烬、扎满身体的输液管、被抓破的床单、无数辗转挣扎的黑夜、痛苦虬结的身躯接连浮现在眼前。心脏被割开了旧创口，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我已经接连几天没睡好了。
轻轻叹口气。妈妈在郑州住院，爸爸在医院看护，他们很久没回家了。这段日子以来，我住在学校宿舍。今天是周末，我回家取几件秋装，聊以御寒。
已经是第三件衣服找不到了。我一阵心烦，琢磨着那件黑色的风衣到底在哪儿。眼有些花了，仿佛又看到妈妈站在衣橱前悉心整理的样子。妈，如果你还在的话，会把它折叠好、安放何处呢？
拿了几本书，匆匆收拾好衣装与行囊。临行前回头看一眼空空如也的房子，我轻轻锁上浓愁。
物是人非，事事皆休。
走在初肃的街道上，微微有几分寒意。倏忽一阵秋风瑟瑟吹袭，黄澄澄的木叶簌簌飘落，满街行道树竞相为之折腰。
我仰面看那些四散飘落的黄叶，心中微微一动。“常恐秋节至， 焜黄华叶衰。”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与人何其相似呢？秋风乍起，万物凋零；非唯松柏，难能傲霜。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呢？
有些事我们熟悉到视而不见，像是驱逐黑暗的阳光、唇齿间的氧气和饮啄相随的水；他们如影随形，以致不可或缺。也正因如此，那些再熟悉不过的事物一旦从生活中剥离——人会无法呼吸。
我不知道，也无法妄自揣测，寒秋离去、严冬将至之时，命运会如何安排；我只知道，我胸中有片空洞始终无法弥合，因此这个季节对我来说很漫长。
很漫长。
回到学校，刚走到宿舍门前，我愕然顿住脚步：“爸，你怎么在这儿？”
爸爸含笑望着我：“天气转凉了，我记着你被子挺薄的，来给你送床厚被子。”
“那我妈呢？好点了没有？”我边和他一同铺床，边悄声问。
“你姨和你奶奶在那里照顾她呢，我回来看看你，马上就走。”他眼底有些乌青，大概是没休息好。笑时面容有些僵硬，满身狼狈与疲倦。鬓边几丝华发和眼角的皱纹出卖了衰老，让它无处遁形。
“这段时间你自己在学校，吃住我都不太放心，但也只能这样了。”他叹了口气，专心铺床，没留意我的神色，“吃饭别不舍得花钱。你胃不好，别吃太多冷饮。晚上别老蹬被子，着凉不是一次两次了。有什么需要及时给我打电话，能回来我尽量回来。学习永远放第一位，也好让你妈放心。”
“嗯，知道了。”絮絮叮嘱中，我双眼愈发酸楚，慌忙低下头不想被他看见。
“我该走了，别太担心。“他把我轻揽入怀，久违却又恍如昨日。他又摸摸我的头，我能感受到他手心一如往昔的温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嗯，知道了。”听他匆忙急促的脚步声，我没抬头看他的背影。我知道，岁月把他压得有些佝偻了。
门已经关上了。我重重倒在床上，双目紧闭，一任滚烫思绪夺眶而出。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黯淡。我走到窗边抬头北望，看见那晚的星空告别了月色，显得格外清寥；一颗孤星远挂在天边，似有几分孤单。
二十年来，究竟是什么，把一个自矜自傲、仗剑天涯的翩翩少年，变成一个絮絮叨叨、满身疲倦的父亲呢？扪心自问，我呢，多年后当我肩负起家庭重担的时候，我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么？我能做得像他那般无微不至、柔肠百转么？
我又叹了口气。遥望夜空，独立无语，只能默默祈祷。我不相信命运，但冥冥中一定有某种力量牵引着我们，牵引着我们如临深渊却义无反顾，如履薄冰却一往无前。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我坐在教学楼前的水泥台阶上抬头仰望，看见漫天黄叶纷纷扬扬，天边夕阳明艳如血。身下的台阶坐久了有几分温暖，偏偏秋风吹来凉意，让人有种矛盾交织的不真实感。
我低头不语，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那个坐在邻桌的姑娘站在我背后，疑惑地说：“你还没走啊，班里已经没人了。没人来接你么？”
“不会有人来了，我一个人回家。”我抬头看看纷飞的黄叶，静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