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
缩小
默认王金荣叙事
——献给我母亲，以及全天下的母亲们
□ 大地游民
1943年：汝河湾的荠菜花
起风了。小而冰凉的手
薅草一样薅过的时光，也已冰凉
春风在汝河湾安营扎寨。谁家院子
靠近惊蛰、谷雨？土坯房在深呼吸中集聚春天
土坯房里走出农家女儿。一朵荠菜花，寂静开放
使尽力气也点不亮一小片天空
大风之夜，你大大梦见疾风刮来孔圣人
一大早把书包递给他儿子
牵牛绳拴不住一场雨
一朵云牵着你,独自跑到河边
簪花的女孩，流水当镜，细风梳发
长辫子上摇晃着一个短春天
1951年：红菱鞋臆想
汝河湾向南十八里
一年走一里，你走了十八年
桃花汛在后孙庄村口等着你
等了十八年
金唢呐悠扬是臆想的
红菱鞋起舞是臆想的
五月田畴上风的脚是空的
十月里奔走的四只胃是空的
唯有土坯墙上豆油灯的火苗
镰刀上的锈，石磨里的光，是你的嫁妆
唯有妇救会里的诵经声，为你披红
遍地奔跑的庄稼苗，为你戴绿
1961年：灰烬上点灯
火焰殷红的舌头，蘸着北风
从天上，向后孙庄当中院舔过来。就像
这个饥馑年代里你的那些馋嘴孩子，伸出舌头
去舔食梦里的糖房子，灶台上的盐
三间草屋，以及堂屋供奉的祖先座位被舔走
房顶上每天升起的细细炊烟被舔走
院子里积攒了十年的光风霁月被舔走
翻过二月就能抵达的春天被舔走
你敬的神，先收走你公爹的路条，你公婆的光明
又收走了一窝鸟儿的巢穴
火，与风合谋——
以穷人的肋骨为交换的祭祀啊
把夏天从灰烬里扒出来，把秋天从农谚上割下来
你在这里失去，又在这里获得
1968年：喊魂者
是那些健硕的庄稼手
扶着高悬于庄稼之上的犁铧，犁开黄昏
将昼翻下去，将夜翻上来
也将黑影子翻出来——它们在村外徘徊
二子，或三子，哭叫着，像一具空壳跑向你
“魂丢了。快喊回来！”
喊声高亢，悠长，犹如一只只发光的翅膀
在十八亩地漆黑的上空飞翔，为
迷失的小灵魂
拨开一条回家的路
那年大雪封门，荷着长镰刀的黑影子
头一天扼住二子的喉咙，第二天掐住的是三子
它狞笑着，将两个小灵魂
提在手中。突然，皑皑原野上
一头愤怒母豹长啸着，穷追十里
黑影子丢下猎物，逃进黑森林
白雪擦掉了整个世界。唯留下
灌满了你心跳声的脚印子
1973年：如水
风吹庄稼如水，月光如水
你如水
清澈、干净的水
（越来越浑浊，越来越瘦，越流越慢的水）
流过灶王爷巡行的老灶台
流过玉米、高粱、大豆横穿四野的脚趾
漫过日出，以及清贫和干净，劳累和愁苦
漫过日落，以及嗡嗡纺车声，八个孩子的梦
水很软，水也很硬
田里野草疯长，肚子里孩子呱呱坠地，你
匆匆拾掇好孩子头顶上的光，蹒跚着去北地拔草
好让自己种下的苗茁壮起来
流水的病灶:腰痛病，腿痛病，眩晕症……
来自流水本身
也来自高处魔鬼推下的石头
来自粮食里的风，风里的箭镞，日头的毒信子
低光中的流淌，无声无息
一座春山，终将被自己的流水掏空
2003年：夜色
时光马车拉着你，啪嗒啪嗒
走过八点钟，十二点钟，十八点钟，二十二点钟
来到深夜
你即夜
你曾经是清晨、正午、傍晚
正像你曾经是姐姐、妈妈、奶奶、太奶
正像你的脸，曾经是锦缎、正午的光、粗粝的风
布满沟壑的田地
风吹广大夜色，风吹将要隐身的群星
拂晓的钟声即将敲响，烛光摇曳
“走开！我忙着呢”
你对钟说
每天，你要为你的男人升起炊烟
他给过你荒芜的春天，也给过你一颗荒凉的心
大年夜，你要替孙家的男人们祭拜祖宗
他们都长了一副不能弯曲的膝盖骨
一些孙儿尚未完婚，一些重孙儿尚未出世
你期待接见的那些人，还在时光中赶路呢
夜更深。夜的骨头疏松、干枯、噼啪作响
烛光摇曳，忽明忽暗
2016年：诗歌太轻
许多年的泪已经飞远。眼窝的湖水干涸
曾经的锦缎已被大风吹皱，吹旧
深如木刻，旧如汝河水劈开的原野
重于老家三亩地里的全部泥土
沟壑里游出来我们五兄妹
各奔东西，也即将老去
这些纵横交错的河流
需要多少泪水的滋养哦
2016年春天。我借着院子里一朵倭瓜花里的光
在掌心里为你写下了诗篇的开头，却突然
被门前那棵曾经的老槐树
遗下的一阵风刮走。好久了，我明白
哦，母亲，比起豫南大地上那些无言的沟壑
诗歌太轻
摆拍武太宇 作